一直想写写秦怡，却一直不敢写。对于我所崇敬的人，我始终有点“近‘身’情怯”。

在陈凯歌导演的《妖猫传》里，秦怡饰演一位前朝的白头宫女，她是白乐天（黄轩饰演）揭开悬案的其中一个要素。

只在电影里出现了不到两分钟的镜头，但她却认认真真拍摄了三天。很多人不知道的是，此时的秦怡已经95岁了。

好多年前，当有人跟我说“你很优秀，会有好男人在前面等你的，你会很幸福的”，我没有盲目相信，只是心有戚戚然，因为我想起了秦怡。

她不美丽吗？她不优秀吗？她不努力吗？她心态不好吗？她比我出色那么多，可一生依然承受了那么多的苦难。

“优秀”和“家庭幸福”，是两个评价维度里的东西，不能混为一谈。很多事情，努力不来的，只能看老天是否赏脸。

秦怡长得好看，演戏又很努力，年纪轻轻就成名，成为解放前40年代的“四大名旦”之一。

后来，她结了一次婚，结果丈夫酗酒、对她实施家庭暴力。

离婚之后，她遇到了第二任丈夫，结果幸福没多久，丈夫就病倒了，在病床上一躺就是二十年。

文革期间，秦怡被批斗，被造反派整得很惨。文革及其后的很多年间，秦怡独自一人同时照顾姐姐、先生、儿子三个病人，还要赚钱养活全家老小11口人。

随后，她的丈夫去世，她那个患了精神分裂症的儿子去世，秦怡白发人送黑发人，差点撑不下去。

这些年，她自己也生过几次大病：脂肪瘤、甲状腺瘤、摘除了胆囊，还接受了几次开刀，成功治愈肠癌，甚至被誉为“抗癌英雄”。

经历过这么多，她依然精神矍铄地活着，成为娱乐圈最受尊敬的老前辈。

▲秦怡现在已经是影视圈“吉祥物”一般的存在了，很多影视大咖都很崇敬她

秦怡的一生，或许可以告诉我们：人（女人）活着，究竟是为了什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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秦怡原名秦德和，她于1922年出生在旧上海一个相对富足的家庭里。小时候的秦怡爱看电影，最喜欢的女演员是阮玲玉，那时她最喜欢读托尔斯泰、契诃夫等人的小说和戏剧。

在上海中华职业学校读商科的时候，秦怡就曾参加话剧《放下你的鞭子》的演出。之后，她对戏剧产生了强烈的兴趣，参加了一个剧团。

1938年，日军铁蹄踏入中国，秦怡也念不成中学了，她前往武汉参加抗日宣传活动。同年，她进入电影制片厂当实习演员，参演了一些话剧和电影作品。

那年，她才16岁。

也就是在这一年，秦怡被同剧团的话剧演员陈天国追求。

陈天国何许人也？他出生于1912年，比秦怡大10岁。早年他曾就读过沈阳冯庸大学，“九一八”事变后，他流亡到北平，后来到了上海从事戏剧活动，并出演一些电影。

16岁的秦怡遇到了26岁的陈天国，很快就着了他的道。

那时的秦怡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，对人性、世情缺乏足够的了解，也没有特别丰厚的社会经验，只凭本能做事。

1939年年中的一天，陈天国采取突然袭击的方式，要求秦怡当天与他完婚，并叫上了几个好友参加婚礼。秦怡一开始不同意，陈天国以死相逼，她一心软，就答应了他。

结果，悲剧来了。

婚后，陈天国的“渣男”本性暴露无余，他嗜酒如命，一喝醉就打人，常抓起家里的东西就乱扔。有时候他回到家门口，秦怡若是开门晚了，他操起雨伞就往她头上劈。

好婚姻是幸福的港湾，而坏婚姻是不幸的沼泽。结婚后的秦怡，就这样掉进了一个火坑。那时，她几乎没有作品问世，只跟着丈夫逃难到了重庆。

1940年，秦怡在经历了一场可怕的日本飞机大轰炸后，生下了一个女儿。产后，秦怡一病不起，家里连奶粉钱都拿不出来，女儿被迫寄养，而陈天国居然“没人性”到想把女儿送给别人。

重病的秦怡挣扎着爬起来，抱起女儿离开了陈天国。陈天国后来还有了外遇，但两人暂时没有办理离婚。

那时候，陈天国和秦怡都是同剧团、同电影厂的话剧演员，有时候还需要同台演戏。

在演出话剧《董小宛》时，因两个人平日里矛盾很深，当演到秦怡扮演的董小宛深情地准备倚靠在男主角身上时，扮演男主角的陈天国竟然全然不顾职业道德，待秦怡靠过来的时候突然抽身离开，让秦怡差点扑空摔倒在舞台上。

陈天国的举动被观众看在眼里，引起了公愤，观众纷纷指责他。陈天国听到观众的骂声后，居然又重新返回舞台，与观众对骂。演出被迫中止，全世界都知道了秦怡嫁了一个渣男，秦怡这次心一横，与陈天国离了婚。

▲陈天国1957年被错划为右派、文革中遭到迫害。1967年12月的一天，他在杭州灵隐寺自杀身亡。

之后，秦怡离开原剧团进入另外一家剧艺社，成为该社演员，演技不断进步，慢慢成长为话剧“四大名旦”之一，与白杨、舒绣文、张瑞芳并列。

抗战胜利后，秦怡回到上海，出演了有强烈的控诉意义的影片《无名氏》。

1947年冬天，秦怡前往香港拍摄《海茫茫》，并通过别人介绍认识了成为了她第二任丈夫的“电影皇帝”金焰。

很多人不知道的是，金焰其实是韩国人。他于1910年生于今韩国首尔，后来才加入的中国国籍。

金焰的父亲因参加朝鲜民族独立运动而受通缉，于1921年举家迁至中国。后来，金焰的父亲被日本特务毒死，金焰在异国他乡度过了清贫艰苦的学生时代。也就是从那时候起，他把自己的韩国本名“金德麟”改成了金焰。

1927年，金焰去到上海，因外形不错加入影片公司当学员，开始在话剧舞台和电影荧幕上扮演角色。三十年代，他慢慢在影视圈闯出了点名堂，成为了青年学生观众痴迷的偶像（看来那个时代中国就有“韩流”了）。

▲金焰年轻时很帅的

1934年，在一家电影刊物组织的观众评选中，金焰获“电影皇帝”殊荣。

秦怡与金焰相识后，两人一见如故。1947年，36岁的金焰和25岁的秦怡举行了婚礼，还没有变得特别油腻的“文坛泰斗”郭沫若担任证婚人，并欣然题词：“银坛双翼”。

▲也算是郎才女貌

1948年，两人的儿子金捷来到了人间。

新中国成立后，秦怡荣列“新中国22大电影明星”，她的演艺事业如日中天，成功塑造了许多角色，但她的婚姻却令人一言难尽。

金焰多才多艺，会养花、打猎、养狗、做模型，还会开飞机，但他也酗酒，经常喝醉，性格又很沉闷、不圆融。

以前每次拍电影，从内容到台词他都会提出自己的见解，不按导演意图行事，后来大家都觉得他很难配合，找他拍戏的越来越少。

解放后，金焰闲了下来，而秦怡忙着工作，两人聚少散多。

▲一家三口的合影

终于，金焰出轨了，据说是跟秦怡的亲妹妹。秦怡知道后特别愤怒，想离婚，但又顾及金焰和自己的名声，她选择了隐忍，只是开始跟他分居。

那是五十年代，秦怡和金焰的情感日渐疏远以后，她一度极为痛苦。那时，她肚子里还有一个未出生的孩子，秦怡非常不愿意这个孩子生下来就看到父母貌合神离，一度想打掉，但后来她忍住了。

也许是因为心情不好，也许是因为年纪不小了，也许仅仅是因为物竞天择，那个孩子生下来以后是个死胎。

秦怡在产房里煎熬了四个多小时，痛苦和无助让她放下自尊给好久没说过话的金焰打了个电话，结果金焰接到电话后根本没来看她，只是说明天还要去厂里考试。秦怡痛苦至极，自己雇了一辆三轮车回家。

从此以后，她把自己的所有精力都放到了工作上，因为只有疯狂工作能让她忘掉那些不幸和痛苦。即使临近春节，当有电影邀约到来时，秦怡依然马上出发赶往外地拍摄电影。

1956年，秦怡在电影《马兰花开》塑造了性格坚毅的铲运机工人马兰，在抗日题材电影《铁道游击队》中饰演了芳林嫂，并因这两个角色红遍全国。

▲秦怡饰演的芳林嫂

秦怡在《铁道游击队》中塑造的“芳林嫂”这一角色，令人影响深刻。老一辈人唱起“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，唱起那动人的歌谣”，眼前依然会闪过秦怡的身影。

之后，秦怡又拍摄了《女篮五号》《青春之歌》等一系列红遍大江南北的影片，成为当时最受欢迎的女演员之一。最风光的时候，秦怡被毛、周接见过，还与毛跳过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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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57年，金焰应邀去蒙古拍摄《暴风中的雄鹰》。由于大量喝酒取暖，金焰胃出血，但他带病坚持拍完，却因此落下了病根。

1958年，金焰在德国拍片时，身体每况愈下，回到国内后病倒。

在德国，他看到了性能先进的录音设备，很是羡慕，所以在德国不仅给团里买了几台，而且自己也买了一台，因为录音机对于提高演员的语言表达能力有帮助。

使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，团里有人向使馆打了小报告说“金焰向外国人索要录音机，有损国格”，结果这成为了他在文革期间被修理的“罪证”。

1962年，金焰做完手术后一病不起，这一病就是二十多年。秦怡外出拍戏挣钱，承担起丈夫治病和养育孩子的花销。

厄运一个接着一个来。

1965年，秦怡的儿子满16岁，却被诊断患有精神分裂症，可儿子从医院回家几天后，秦怡就不得不丢下他参加“四清”运动（清工分、清账目、清仓库和清财物）。

半年后，她回到上海，又被查出肠癌，只好立即住院做手术。

随后“文革”开始，秦怡和金焰被抄家、批斗、审查，被下放到干校劳动……这期间秦怡的母亲去世，金焰也被下放干校。缺少照顾的金捷，病情时好时坏，药也是吃吃停停。

文革结束后很长一段时间里，秦怡一直照顾着丈夫和儿子。儿子发病时会对她拳打脚踢，她只能蜷缩着挨打，劝他“不要打妈妈的脸，妈妈明天还要拍戏”。丈夫金焰的胃病严重到要切除五分之四，完全不能吃东西。

1983年，秦怡正在拍摄电影《雷雨》，但金焰和儿子再次住进医院，也不知道那段时间她是怎么挨过来的。

也是那一年的年底，金焰病危，秦怡在病床前守了他31个小时，已经说不出话的金焰只是盯着她流泪，秦怡上前替他擦拭，金焰用手摸了摸秦怡的手指。最终，他还是走了。

他们结婚37年，但分居了30年。你很难评说这一对夫妻的恩怨，好像两个人都有错，但两个人都没错。我们只能说，两个不合适的人生活在一起，造就的只是两个可怜人。

2007年，秦怡已经85岁，她59岁的儿子金捷去世。

从儿子16岁生病到59岁去世，秦怡整整照顾了他43年。儿子生活几乎不能自理，但秦怡不忍心把他送去精神病院，平日的洗澡、理发、刮脸都是自己亲力亲为。

白天，她在外头奔忙，回到家里忙着照顾儿子吃饭穿衣、喝水服药，冬天亲自为儿子织毛衣，夏天亲自为儿子擦身，每回出远门拍戏三天二头与儿子通电话。

儿子死后，秦怡一度吃不下、睡不着，天天以泪洗面，觉得活着没有任何意义。

在这里，我们讲起秦怡的故事只是几个数字、几句话，但如果让我们代入秦怡的身份，会觉得这一切真的是“生命不能承受之重”。

光想象下一个85岁老人照顾一个59岁精神病儿子的场面都觉得很心酸，而秦怡，一一承受了下来。

因为太有本事，秦怡养活了一大家子人。秦怡忙着拍戏的时候，家里的琐事都由姐姐秦方帮忙打理，结果秦芳无暇处理自己的婚姻大事，一生未婚。秦方晚年身体不大好，又换做秦怡照顾她。

秦怡与陈天国有过一个女儿，但晚年秦怡在一次接受记者的采访时，讲起与这个女儿的关系，只说了这样一句话：“现在，不好，很不好，不好在哪里呢？就觉得这个人很顽固，顽固得没有道理。”我们可以揣测到，她和亲生女儿的关系或许并不是很好。

有一回，在访谈中她跟记者说：

“我从没有很好地为自己考虑，我没办法为自己考虑，我回到上海23岁，根本没有时间让我为自己考虑，一个戏接着一个戏拍。虽然我和金焰结婚是有爱情的，但婚后我们没有享受到什么爱情。我第一段婚姻两天就逃婚了，陈天国一直闹，但是我第一次婚姻给我留下一个女儿……所以呢，哎呀，我的人生怎么搞得乱七八糟的，我那么讨厌他，却给我留下个女儿。我所有的婚姻生活和爱情生活是一塌糊涂。我现在老了，想要怎样不可能怎样，有时也会想，想我要死了，什么都没有，人家还羡慕死我了，好像我多不得了似的，我却什么感觉都没有，忙忙叨叨就老了，没想到这么快就90岁了，竟然没什么好的回忆。”

2009年，在第18届金鸡百花电影节上，秦怡获终身成就奖。她上台领奖时，精神依旧矍铄，但不知道为什么，在全场的演员站立起来为她鼓掌时，我忽然很想哭。

她太辉煌了，太伟大了，但是，也，太苦了。

秦怡的人生有两大憾事：其一是一生中从未在男人那里得到过真正的爱情；其二是她的家庭不幸福，在家里她几乎没过过什么好日子。

家庭带给她的幸福，大概只有跟精神分裂的儿子相处的几个温暖片段。

据说某个中秋节，秦怡对儿子说：“金捷啊，妈妈死了你怎么办？”儿子瞪了秦怡一眼，摇摇头说：“妈妈不会死的！”停了一下他突然又说：“妈妈死了我也死！”那一刻，秦怡心里觉得又暖又悲伤。

这样的暖，这样的悲伤，我光听着都觉得好哀伤。普通人伸手可及的幸福，对于秦怡来说难于登天。

如果我们遭遇她所遭遇的一切，会比她处理得更好么？未必。

换做骨头软一点的，估计早被厄运打趴下了，哪能像秦怡一样撑到今天？

如果让你跟秦怡的人生做个互换，你乐意吗？我相信很多人是摇头的。

至于秦怡为何没能从男人、从家庭中获得足够的幸福，答案大概只有老天知道了。

上次我看秦怡的新闻，说是她去高原拍摄一部自己编剧的影片《青海湖》，整个过程拒绝用替身。

除了演员的身份，她还担任上海一家影视公司的董事长。她每次出现在新闻里，人们都说她气场不输刘晓庆、周迅，她真的是把自己活成了“传奇”和“女神”。

秦怡说：“1983年金焰走了，2007年儿子走了，2008年妹妹秦文也走了，慢慢地，一个个都走了。我幸福过、快乐过，也怨恨过。我这辈子在工作和家庭上吃苦、受难很多，人家都说我心态好，人终究都有过美好生活的愿望。但我从不认命，我会分析，就像剥桔子，把这些心结一个一个、一层一层地剥开。”

是的，不剥开还能怎么样呢？只要活得够长，那些恩怨、苦难，我们终究会一一放下。只要生命和时间还允许，我们还可以继续在人生舞台上起舞，把自己活成一束光。

秦怡的存在，总让我思考一个问题：人为什么活着？

为了享受？好像不是，因为人生需要承受的苦难有许多。为了等死？也不是，“等死”不该成为人生的意义。为了别人？似乎也不是。我们都在修行的路上，而别人只是我们修行的“道具”。

或者，人活着就是为了体验，体验幸福，体验痛苦，体验辉煌，体验落寞，体验春风得意，体验煎熬困顿，体验悲欢离合，体验生老病死……

人生如戏，没有剧本，只能靠临场发挥。命运如刀，一刀刀把我们雕塑成为现在的模样。既然人生不过就是一场体验，那么，惟愿每一个人都能跟现在的秦怡一样活在当下，不念过去，不畏将来吧。